梧桐絮粘在睫毛上，痒痒的，叶秋眨了眨眼，脑子里还想着苏晓——那丫头，待会肯定又要抢他碗里的花生酱。
掌心攥着的模拟试卷边缘己经发皱，油墨的气味混着六月潮湿的热风，一股脑涌进鼻腔。
就在几分钟前，打印店老板还一边收钱一边笑呵呵地说：“你俩孩子，又一块儿模拟考啊？”
可怎么才跑过巷口那棵老梧桐树，风里的味道就全变了？
不再是记忆里温吞吞的夏风，而是某种坚硬的、冷调的光，从高楼玻璃幕墙上折下来，裹着轮胎碾过沥青的焦躁和尾气的涩。
叶秋猛地刹住脚步，鞋尖差点磕上人行道边缘亮锃锃的金属镶边。
眼前豁然洞开，哪里还有青石板路蜿蜒向前？
爬满整面墙的爬山虎无影无踪，取而代之的是陡峭的、银灰色的写字楼立面，冷光刺得他眼睛发酸。
空气里浮动着一丝甜腻的香水气，彻底掩盖了巷尾本该飘来的、热腾腾的米香。
“哎！
看路啊，小伙子！”
一只粗糙的手猛地拽住他的校服袖子，荧光绿的环卫马甲刺眼。
大爷把他拉回路边，一辆黑色轿车几乎贴着道牙无声驶过。
“这CBD里头，车来车往的，不要命啦？”
CBD？
叶秋怔怔地盯着大爷别在腰间的那个“薄片子”——屏幕那么大，亮得反光，上面跳动着他完全陌生的图案。
他下意识抬起手腕，那枚戴了三年的电子表，屏幕清晰地显示着：2015年6月18日，14:07。
秒针死死卡在“12”的位置，像被时间遗忘。
“大爷，这……这是哪儿？”
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飘，捏着试卷的指尖沁出冷汗。
“建国路CBD啊，”大爷打量着他洗得发白的校服，“拍戏？
你这身行头，可真是老古董了。”
建国路？
叶秋的心猛地一沉。
他拔腿就跑。
耳边不再是卖冰棍的吆喝，是喷泉哗哗的水声；巷口那家永远可以赊账的小卖部，变成了灯牌闪烁的连锁奶茶店；就连他闭着眼睛都能翻进去的学校围墙，也换成了雕花繁复的铁栅栏，门楣上挂着“省重点示范校”的烫金大字，门口再也找不到那棵被他踩秃了皮的老槐树。
他最怕的，是找不着家。
可记忆里那栋熟悉的六层红砖楼，原地只剩下围着蓝色挡板的工地。
挡板上喷绘着巨大的字样：“科创集团承建——打造城市新地标”。
叶秋扒着挡板缝隙朝里望，只有挖掘机的铁臂在瓦砾上空挥舞，哪里还有他家阳台上，苏晓硬塞给他的那盆小小的、毛茸茸的多肉？
“小伙子，这里不能久待，危险。”
穿制服的保安走过来，递给他一瓶矿泉水，“这楼拆了有五年喽，老住户早搬光了。”
五年？
叶秋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，塑料水瓶被捏得咯吱作响。
他慌乱地摸索校服口袋——除了那两张皱巴巴的试卷，只摸到一个铝箔板包装的胃药。
是早上苏晓塞给他的，说他总不吃早饭就吃辣，活该胃疼。
药板上的生产日期：2015年05。
崭新得刺眼。
他不知道走了多久，首到双腿酸胀发硬，一股熟悉的、温润的米香，忽然丝丝缕缕钻进鼻腔。
巷子最深的拐角，一盏暖黄色的孤灯亮着。
竹蒸笼叠得高高的，白蒙蒙的水汽涌出来，在这片玻璃与钢铁的丛林里，柔软得像一个不肯醒来的旧梦。
招牌还是那块木牌，红漆写的“老苏肠粉店”依稀可辨，只是底下多了一行小字：“阿婆代营”。
叶秋几乎是跌撞过去的。
“阿婆，两份蛋肉肠，多放花生酱，不要葱！”
他喘着气，声音里带着十年积攒的惯性。
系着蓝色布围裙的阿婆从蒸笼后抬起头，满头发丝在灯光下像覆了一层霜。
她盯着叶秋，看了很久很久，手里抓着的竹筷“当啷”一声掉在搪瓷盘里。
“你……你是叶秋？”
“是我啊，阿婆！”
叶秋点头，伸手去摸裤兜，却见阿婆用围裙角使劲擦起眼睛。
“像，太像了……”阿婆的手粗糙，紧紧攥住他的手腕，磨得皮肤生疼，“十年前，你和小晓丫头，天天这个点儿来……她总抢你碗里的酱，你呀，就撅着嘴不高兴……”十年前？
叶秋只觉得脑袋里“嗡”的一声巨响，像被铁锤砸中。
他僵硬地转动脖子，视线死死钉在墙壁那本日历上——鲜红的数字，冷酷地标注着：2025年6月18日。
“阿婆，”他声音干涩发颤，“现在……真是2025年？”
阿婆往灶里添了把柴火，火光映着她满是皱纹的脸：“是啊，你这孩子，怎么问这话？
你不见那年，也是六月。
晓丫头跑来我这儿，一个人点了两份肠粉，坐到打烊……眼泪吧嗒吧嗒掉进碗里，说你答应等她，人却没了影……”没了影？
叶秋瘫坐在冰凉的塑料椅上，看着阿婆推过来的肠粉。
米皮白嫩，蛋肉诱人，花生酱浇得厚厚的，香气扑鼻，却让他喉头发紧。
热气模糊了视线，他仿佛看见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蹦跳过来，笑嘻嘻抢过他的筷子：“叶秋！
你又偷放这么多花生酱！”
可眼前，只有对面空着的椅子，和窗外缓缓驶过的、印着“科创集团”字样的公交车。
阿婆在他对面坐下，用抹布慢慢擦着碗沿：“晓丫头后来……遭了罪。
你走后不到半年，她爸厂子倒了，欠一屁股债。
她书也没得读了，一个人跑去南方打工。
去年回来，不一样了，当大老板了。”
她朝工地方向努努嘴，“就那儿，盖新楼的那个科创集团，就是她的。”
“她是……老板？”
叶秋猛地抬起头。
“是啊，就是苏晓那孩子。”
阿婆叹了口气，“她每年清明都来，先去给你爸妈扫墓，再到我这儿坐坐。
点一份肠粉，放凉了，也不动筷子，就看着外面那条街发呆。”
叶秋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那板胃药。
铝箔的边角硌着掌心，尖锐的触感，莫名地和记忆中苏晓塞药给他时，指尖那一点短暂的温热重叠起来。
窗外的CBD华灯初上，霓虹流光溢彩，倒映在桌上那碗未曾动过的肠粉里，油光摇曳，刺得人眼睛发酸。
他望着那抹亮色，突然清晰地想起，穿越前跑过巷口那一刻，苏晓在身后气喘吁吁的喊声：“叶秋！
你慢点！
等考去南方的大学，我们还要一起天天吃肠粉呢！”
可现在，南方的大学成了一个从未抵达的彼岸。
他被困在了2015年的那个午后，而苏晓，独自在十年后的世界里，等了一个再未赴约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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