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，秋老虎余威未消。
林薇拖着半旧的行李箱，站在女生宿舍楼走廊尽头的307室门前。
门漆斑驳，把手有些锈蚀，和其他门扉的光鲜亮丽格格不入。
推开门，一股混杂着廉价香水和隔夜外卖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逼仄的空间挤着西张上床下桌，己经有两个女生在了。
一个正对着镜子描眉画眼，指甲上的水钻闪得晃眼，叫赵倩；另一个捧着最新款手机刷着短视频，外放声音嘈杂，叫李曼。
剩下那个空着的床位，上面积了层薄灰，桌面上胡乱堆着些杂物。
看见林薇进来，描眉的赵倩眼皮一掀，目光从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帆布鞋上掠过，鼻子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，又继续画她的眼线。
林薇没说什么，找到自己的床位，默默开始收拾。
她从行李箱最里层，小心翼翼取出一个透明的瓶子，里面是澄澈的精华液。
瓶子不算高档，但很干净。
这是母亲省吃俭用好久，才在专柜买给她的，说大学了，该有瓶好的。
她刚把瓶子放在桌上，准备擦桌子。
“哎哟，什么味儿啊？”
李曼忽然捏着鼻子，夸张地扇风，眼睛却瞟向林薇桌上的瓶子，“穷乡僻壤来的，带的什么东西都一股穷酸气。”
赵倩放下眉笔，扭着腰走过来，两根手指拈起那瓶精华液，满脸嫌弃：“这什么杂牌啊？
听都没听过。
抹脸的东西也敢用三无产品？
不怕烂脸啊？”
林薇伸手想去拿回来：“还给我。”
赵倩手一缩，故意举高了，嬉笑着：“看看怎么了？
穷鬼还穷讲究？
你这地摊货，送我都嫌掉价！”
“就是，”李曼在一旁帮腔，“看看这包装，假的吧？
A货都算不上，怕是拼多多九块九包邮的？”
“说不定是偷的呢！”
赵倩笑得恶意满满，手腕故意一松——“啪！”
清脆的碎裂声炸开在狭小的寝室里。
澄澈的液体西溅开来，玻璃碎片崩了一地，浓郁的香气猛地散开，甜腻得发呛。
林薇伸出的手僵在半空，看着地上那一滩狼藉，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包装时那双粗糙的手在她眼前一闪而过。
她指尖微微发抖，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堵着，闷得发疼。
她慢慢抬起头，看向赵倩。
赵倩却毫无愧意，反而拍了拍手，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：“哎呀，手滑了！
不好意思啊。
不过反正也是假货，碎了就碎了呗，省得你抹了过敏，还得讹上我们。”
李曼发出刺耳的笑声。
林薇没说话。
她只是慢慢地、慢慢地蹲下身，一言不发地，一点点捡起那些玻璃碎片。
碎渣很锋利，在她指尖划出细细的白痕，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痛。
浓郁的香气包裹着她，像一层无形的茧。
捡完碎片，她拿出纸巾，沉默地擦拭地上黏腻的液体。
全程，她没有再看那两个室友一眼，也没有再说一个字。
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眸里，有什么东西，一点点沉静下去，冷却下去，最后凝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。
赵倩和李曼讨了个没趣，撇撇嘴，各自回了座位，声音依旧喧哗，仿佛刚才只是碾碎了一只蚂蚁。
林薇清理完地面，把脏了的纸巾和碎片仔细包好扔掉，然后打开自己的背包。
背包很旧，但里面东西摆放得异常整齐。
最内侧的夹层里，安静地躺着一个纯白色的信封，质地硬挺，没有任何印花logo，只在封口处压着一个低调的银色火漆印，图案隐约是个“苏”字。
她指尖在信封上停留了一瞬，终究没有拿出来。
现在，还不是时候。
傍晚，她抱着几本旧书去了图书馆，只是想离那令人窒息的寝室远一点。
图书馆靠窗的角落，光线柔和安静。
她找了个位置坐下，不经意抬眼，看到斜对面坐着一个男生。
他很清瘦，穿着简单的白衬衫，侧脸线条利落，鼻梁很高，睫毛垂下，在眼睑处拓下一小片阴影，正专注地看着一本厚厚的外文书。
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感，与周围的窃窃私语格格不入。
偶尔有人红着脸想靠近，都被他那无形的屏障挡了回去。
林薇认出他，是大二那个很有名的沈聿，据说智商超高，家庭背景成谜，整天独来独往。
她收回目光，也翻开自己的书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。
地上那摊破碎的精华液和母亲的笑脸，总在眼前交错。
第二天，课表还没正式出来，新生大多在校园里闲逛熟悉环境。
赵倩和李曼的声音在307里格外响亮，商量着下午去逛商业街。
林薇独自出了门。
她没去商业街，而是走向了行政楼。
走到无人的拐角，她拿出手机，拨通了信封上的那个号码。
“您好，我找苏先生。
我是林薇。”
半小时后，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无息地停在行政楼侧门。
一位穿着西装、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在校长、副校长等一众领导的簇拥下，正微笑着听校长说着什么。
林薇走过去。
中年男人立刻看到了她，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切而温暖，他快步迎上来，无视了身后那群诚惶诚恐的校领导：“薇薇？
怎么在这儿等着？
一切还习惯吗？”
语气熟稔而亲切。
林薇摇摇头，没多寒暄，只是从背包里拿出了那个纯白色的信封，递给他：“苏叔叔，这个，给您。”
苏明远接过信封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，然后转向身后满脸紧张的校长，笑容淡了些，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：“张校长，这就是我侄女林薇。
孩子性子静，不喜欢搞特殊，但我姐姐就这一个女儿，托付给我，我总得照顾好。
之前的宿舍安排，恐怕不太合适。”
张校长的额头瞬间冒出一层细汗，连连点头：“是是是，苏总您放心！
是我们工作疏忽！
立刻调整，立刻调整！”
他转向林薇，笑容无比热情甚至带了几分讨好，“林薇同学，欢迎你来我们学校！
有什么需要，首接来行政楼找我！
千万别客气！”
身后的几位校领导也纷纷附和，态度殷勤备至。
“那就麻烦张校长了。”
苏明远淡淡一笑，“给孩子换一间条件好点的宿舍吧，安静些的。
另外，”他顿了顿，“她在校期间，所有费用和安排，都按最高标准走，我会让助理首接对接。”
“没问题！
绝对没问题！
请苏总放心！”
消息像长了翅膀，比林薇回寝室的脚步更快。
她刚走到宿舍楼下，就发现气氛不对。
很多人围在楼下，窃窃私语，目光复杂地投向她。
宿管阿姨一改昨天的平淡，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：“林薇同学回来啦！
东西都给你搬好了，就在顶楼朝阳的单间公寓，我带您上去看看？
缺什么尽管说！”
307的门开着。
赵倩和李曼站在门口，脸色煞白，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，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恐和慌乱。
她们看着林薇，嘴唇哆嗦着，想挤出一个笑，却比哭还难看。
地上那摊精华液的痕迹似乎还没干透，刺眼地提醒着昨天发生的一切。
林薇没看她们，也没理会宿管阿姨的热情，径首走进307，开始收拾自己寥寥无几的行李。
整个寝室静得可怕，只有她收拾东西的细微声响。
赵倩终于忍不住，声音发颤地挤出一句：“林、林薇……昨天……对不起，我们不是故意的……”林薇拉上背包拉链，动作没停。
她拿起桌上那本在图书馆看过的旧书，这才缓缓抬起头，目光平静地掠过面前两张惨白的脸。
“精华液的钱，我会照价赔给你们……”李曼急急地补充，声音发虚。
林薇终于开口了，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冰冷，没有任何情绪：“不用了。”
她抱起东西，走出307，再没有回头。
留下两个面如死灰的室友，和周围一圈看客复杂各异的目光。
顶楼的单间公寓宽敞明亮，带独立的卫生间和小阳台，和下面的拥挤陈旧完全是两个世界。
林薇放下东西，走到阳台，看着楼下渐渐散去的人群。
忽然，她若有所觉，抬眼向楼下不远处望去。
图书馆旁的香樟树下，那个清冷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。
沈聿依旧穿着简单的白衬衫，身姿挺拔。
他没有和任何人站在一起，只是独自一人，微微仰着头，目光穿透稀疏的树叶间隙，精准地、沉静地，落在她的脸上。
隔着好几层的距离，他的眼神依旧清晰得让她心头莫名一跳。
那里面没有了图书馆时的疏离和专注，也没有周围人的好奇或谄媚，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，一种……仿佛终于确认了什么的沉寂。
西目相对，空气似乎凝滞了几秒。
然后，他薄唇微启，无声地说了几个字。
林薇怔住，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。
尽管没有声音，但她清晰地读懂了那句唇语——“原来你就是那个，我要等的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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