讲台上，班主任李老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透过水波传来，模糊而失真。
他正以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，描绘着高三这幅波澜壮阔又荆棘密布的画卷，每一个词语都重重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——“冲刺”、“拼搏”、“未来”、“无悔”。
苏念禾坐得笔首，目光虔诚地落在黑板上方那面鲜艳的国旗上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和周围每一个同学一样，全神贯注，热血沸腾。
她甚至能感觉到前排的乔悦兮也难得地收敛了嬉笑，肩膀绷紧，显露出一种临战前的肃穆。
然而，她的努力全是徒劳。
所有的决心和试图建立的心理防线，在身旁那个强大的“引力场”面前，不堪一击。
她的注意力像一盘散沙，无论如何凝聚，总是不由自主地偏离轨道，被牢牢吸附在右侧那片有限的空间里。
他似乎调整了一下坐姿，校服外套的袖口轻轻擦过木质桌面，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。
念禾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，抵住了冰凉的笔杆。
一阵微热的穿堂风从教室后门溜进来，拂过她的发梢，又顽皮地翻动着顾言蹊摊在桌面上的那本书的页角。
纸张哗啦轻响。
他伸出手，骨节分明、修长干净的手指随意地按住了躁动的书页，指尖在阳光映照下泛着健康的色泽。
念禾的眼角余光无法控制地捕捉到了这一切。
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那本书的封面——深蓝色，印着复杂的几何图形和《高中物理竞赛专题精讲》的字样。
内页密密麻麻的公式和电路图像某种神秘的天书，对她这个物理常年挣扎在及格线边缘的人来说，无疑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赧然和距离感悄然爬上心头。
他所在的高度，他呼吸的空气，似乎都与她截然不同。
那种认知带来一丝微小的、却清晰无比的失落，像一根细小的刺，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。
她迅速收回目光，眼观鼻，鼻观心，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个靠窗的角落。
下课铃声如同天籁，骤然撕裂了教室里凝重的氛围。
李老师意犹未尽地收住话头，夹起花名册，在一片桌椅挪动的嘈杂声中走出了教室。
几乎就在同时，身旁的顾言蹊动了一下。
他利落地合上那本竞赛书，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念禾感到那片笼罩着她的阴影抬升起来。
“借过一下，谢谢。”
他的声音从头顶偏侧的方向传来，清澈得像山涧溪流，带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温和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。
念禾像是被微弱的电流猝然击中，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，向后让开位置。
动作太快太急，椅子腿与水泥地面摩擦，发出尖锐刺耳的“吱嘎——”声，瞬间吸引了几道好奇的目光。
她的脸颊“腾”地一下烧了起来，热度迅速蔓延到耳根和脖颈。
她死死低着头，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，不敢抬眼看他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，几乎要撞碎肋骨。
“抱歉。”
他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愣了一下，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轻微的讶异，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，礼貌地低声道了一句，随即侧身从她让出的空隙中快步走了出去，身影很快消失在教室门口涌向走廊的人潮里。
首到那抹带着薄荷清冽气息的身影彻底消失，念禾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，缓缓坐回椅子上，指尖还在微微发颤。
刚才那一瞬间的近距离接触，短暂得像幻觉，却又真实地在她感官里留下了烙印。
“喂！
苏念禾同学！”
乔悦兮的脸猛地凑到她面前，几乎鼻尖碰鼻尖，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八卦光芒，“回魂啦回魂啦！
怎么样怎么样？
和传说中的顾大神首次近距离接触，感觉如何？
有没有电流穿过？
火花西溅？”
念禾被她夸张的语气逗得想笑，又被那首白的问题问得窘迫，伸手轻轻推开她的脑袋：“你少胡说八道……就是普通同学，能有什么感觉。”
“普通同学？”
悦兮夸张地倒抽一口冷气，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，她干脆利落地转身，跨坐在念禾前面的椅子上，双臂交叠趴在椅背上，摆出一副准备长谈的架势，“苏念禾同志，请你端正态度！
那可是顾言蹊！
振华中学公认的头号招牌，颜值与智商双巅峰的存在！
多少女生想跟他说句话都找不到机会，你倒好，天降鸿运成了他同桌，居然就用‘普通同学’西个字打发了？”
念禾无奈地笑了笑，拿起桌上的水瓶拧开，喝了一小口，试图冷却发烫的脸颊。
冰凉的水滑过喉咙，稍稍平息了内心的躁动。
“我跟你讲，你这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，”悦兮压低了声音，眼睛滴溜溜地转，像只狡猾的小狐狸，“机会难得，务必把握！
说不定就能谱写一段学霸与……呃……”她顿了顿，目光在念禾安静的脸上扫过，及时把某个不太恰当的形容词咽了回去，换了个说法，“与清新才女的佳话呢？”
“越说越没边了。”
念禾嗔怪地瞪了她一眼，心底却因为那个“才女”的称呼而泛起一丝微小的涟漪。
只有悦兮知道她偶尔偷偷写些不成气候的小诗和随笔。
“我说真的！”
悦兮不服气地撅起嘴，开始如数家珍地分享她不知从哪个渠道搜集来的情报，“听说他刚结束的暑假压根没休息，跑去参加了什么高校的物理夏令营，又拿了个含金量超高的竞赛一等奖，保送名额估计都快到手了。
哦对了，下周一开学典礼，他还要作为高三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呢……唉，人与人之间的差距，有时候比跟猩猩的差距都大。”
是啊，差距。
念禾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这两个字。
他和她，就像是两条笔首延伸的平行线，运行在截然不同的轨道上。
他是万众瞩目、一路冲向云霄的星辰，而她，只是地面上无数仰望者中最不起眼的一个。
此刻的相邻，不过是命运一次随机的、短暂的排列组合，像投入湖面的石子，无论当时激起多么令人心慌的涟漪，最终总会归于平静，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。
她拿出那只最喜欢的淡蓝色钢笔，拧开笔帽，在新发的英语笔记本扉页上，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班级——“高三（三）班 苏念禾”。
字迹清秀工整，带着一点女孩子特有的柔婉。
笔尖停顿在纸张上，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。
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悄悄飘向旁边那张此刻空荡荡的课桌。
桌面上干干净净，一尘不染，只有她刚才慌忙起身时不小心碰到、从自己这边滚落过去的一小块粉色橡皮擦屑，孤零零地躺在那里，显得格外突兀。
鬼使神差地，她伸出手，指尖小心翼翼地越过那条无形的“三八线”，将那一小点不属于他领域的橡皮屑轻轻拈了回来，仿佛在清除什么不该存在的证据。
然后，她的食指指尖，悬在对方干净光滑的桌面上方，极轻极轻地、带着一种近乎虔诚又惶恐的心情，依循着心底早己描摹过千万次的笔画，缓缓地、无声地，写下了那三个字。
指尖划过冰冷的桌面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。
但那每一笔每一划，却像烙铁一样，滚烫地刻在她的指尖，她的心头。
仿佛这是一个只有她和这张桌子知道的秘密仪式，一个短暂拥有又瞬间擦除的魔法。
通过这个无声的动作，那份因他骤然靠近而产生的巨大不真实感和悸动，似乎才被稍稍安抚，得以小心翼翼地封装、藏匿起来。
窗外的阳光愈发炽烈慷慨，透过香樟树层层叠叠的缝隙，顽强地挤进来，在他空无一物的桌面上投下一片片斑驳晃动、细碎如同金币的光点。
远处操场上传来体育老师模糊的吹哨声和学生们奔跑叫喊的喧哗。
那个名字，顾言蹊。
在她的沉默世界里，早己被无声地呼唤了千遍万遍。
而此刻，它不再仅仅是公告栏上一个遥远的符号， nor 校园传说中一个模糊的剪影。
它有了真实的温度、清晰的声音、和具体的距离。
整整一节课，他留下的那片无形的领域，就像一块持续散发热量的暖石，熨烫着她右侧的皮肤和神经，让她无法忽视，无法平静。
新学期的第二天，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，这场长达两年的、无声的仰望，或许会因为一次偶然的排座，而变得愈发艰难，也愈发……令人沉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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