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早是被葡萄叶上的露水滴声弄醒的。
五点半，窗外的雾浓得像浸了水的棉絮，把百年老藤的影子泡得发虚，只有最粗壮的那株 “赤霞珠王” 还能看出轮廓 —— 它的主干要两个我才能合抱，枝桠往天上伸得老高，像要把雾顶破似的。
穿了件厚针织衫去园子里。
露水把帆布鞋浸得冰凉，踩在铺着碎木屑的小径上，能听见 “沙沙” 的轻响，混着远处阿伯扫地的竹扫帚声。
阿伯是红庄的老园丁，从我记事起他就守着这些葡萄藤，头发比老藤的树皮还白，手却比谁都巧，去年冬天冻坏的几株幼苗，经他摆弄，今年照样结满了串。
“林小姐，你来得早。”
阿伯的声音从雾里飘过来，他正蹲在赤霞珠王的根旁，手里拿着小铲子，“你看这藤，今年的须子不对劲。”
我走过去蹲下来。
赤霞珠王的气根本该是深褐色，带着油亮的光泽，今年却泛着浅黄，像蒙了层灰。
阿伯用铲子轻轻扒开根部的土，土里竟露出一点铜绿色 —— 是个巴掌大的铜盒，被藤蔓的须子缠得紧紧的，像是老藤自己把它抱在怀里。
“这是……” 我伸手想碰，阿伯拦住我：“慢些，老藤的须子有脾气，扯急了会伤根。”
他从口袋里掏出把磨得发亮的小刀，一点一点挑开缠在盒上的须子，动作轻得像在拆百年前的信。
铜盒打开时，一股淡淡的酒气混着霉味飘出来。
里面没有金银，只有一叠泛黄的信纸，用蓝黑墨水写的字，笔画娟秀却有力，是曾祖母的笔迹 —— 我在红庄的陈列室里见过她年轻时的日记，就是这个字迹。
“九月三日，雾。
赤霞珠王叶尖泛白，知是老藤要‘醒’了。
今埋铜盒于此，内藏醒藤酒方，待后来者见此，需以秋露、陈酿、老藤根须调和，于酒窖第三格暗柜取陶瓮盛之，浇于根下，方可保老藤再活三十年。”
后面还附了张草图，画着酒窖的布局，第三格暗柜旁标了个小小的 “月” 字。
我想起酒窖里确实有排老橡木柜，最里面那排的第三格，门把手上刻着月亮纹样，我一首以为是装饰，从没想过是暗柜。
“曾祖母当年为了这藤，跟开发商硬拼过。”
阿伯坐在田埂上，从烟袋里掏出烟叶，“那时候有人想把红庄推了盖别墅，曾祖母就守在这藤下，说要推藤先推她。
后来不知怎么，开发商就撤了，再后来，她就把这方子埋在了这儿。”
我把信纸小心叠好放进铜盒，抱着盒子往酒窖走。
雾己经散了些，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洒下来，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
红庄的酒窖在主楼地下，石阶上长着薄薄的青苔，走起来要格外小心。
推开厚重的木门，一股混合着橡木和陈酒的香气扑面而来，比园子里的晨雾更让人安心。
找到那排老橡木柜时，我的心跳快了些。
第三格柜子的月亮门把手上，还留着淡淡的指痕，像是有人经常摸。
我按照草图上的提示，按住门把手转了半圈，“咔嗒” 一声，柜子的侧面竟弹出一个小抽屉 —— 里面放着个青釉陶瓮，瓮身上刻着和铜盒一样的藤蔓纹，瓮口用红布封着，布上绣着 “爱昂” 二字，是红庄的名字。
陶瓮打开时，里面没有酒，只有一小包晒干的根须，还有一张纸条，上面是曾祖母的字迹：“根须为赤霞珠王五十年时所剪，陈酿需用红庄光绪年间的老坛酒，秋露需采晨雾未散时的葡萄叶上露。”
我抱着陶瓮走出酒窖时，阳光己经铺满了院子。
阿伯还在园子里，正给赤霞珠王的枝叶喷水。
他抬头看见我，笑了笑：“找到陶瓮了？
老夫人当年说，这方子要等‘懂藤的人’来用，看来就是你了。”
我摸了摸赤霞珠王的主干，树皮粗糙却温热，像是有脉搏在跳。
今晚要去采秋露，明天去找藏在仓库里的老坛酒 —— 曾祖母埋下的不只是一个方子，是她把红庄的根，扎在了我们这些后来人的心里。
晚饭时煮了碗南瓜粥，窗外的葡萄藤在暮色里轻轻晃。
把铜盒和陶瓮放在书桌最显眼的地方，信纸摊开在旁边，明天的事要记清楚：采露、找酒、调醒藤酒。
不知道这酒浇下去，老藤会不会真的醒过来，会不会像阿伯说的那样，再活三十年。
夜深了，园子里静得只有虫鸣。
想起小时候曾祖母抱着我在老藤下讲故事，说红庄的每株藤都有魂，你对它好，它就会用最好的葡萄报答你。
那时候我不懂，现在抱着这铜盒，突然就懂了 —— 所谓传承，就是把前人的心意，一点一点，妥帖地接过来，再好好地传下去。
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吧？
希望晨露能多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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