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是灰的。
林小满是被胃里那阵钝刀绞肉般的疼醒的。
她蜷在草堆上，身下是潮湿的土，冷意顺着脊背往上爬。
头顶的茅草稀稀拉拉，漏下几缕惨白的光，一只蜘蛛正慢悠悠地顺着蛛丝，从她鼻尖爬过。
她猛地一偏头，躲开那毛茸茸的触感，喉咙里干得发火，只挤出一声沙哑的“咳”。
记忆还卡在车祸前一秒——刺耳的刹车，挡风玻璃炸裂的网纹，还有手机上那条没回完的短信：“妈，我今晚不……”她没来得及写完“回家”。
再睁眼，就成了这个同名同姓的农家孤女。
她撑起身子，环顾西周：西面土墙裂着蛛网般的缝，墙角堆着发霉的红薯藤，一口缺了沿的陶罐孤零零立着，像在等谁来喝下那半碗浑浊的泥汤。
“不是吧？”
她哑着嗓子，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，“穿越？
种田文？”
她低头看着自己这具身体——瘦得只剩一把骨头，手背青筋凸起，指甲缝里嵌着黑泥，脚上那双布鞋破了个洞，露出大脚趾。
“开局这么惨？”
她苦笑，“系统呢？
金手指呢？
女主光环呢？”
没人回答。
只有屋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，带着浓重的乡音：“满丫头？
醒了？
省点力气，晌午……怕是没米下锅了。”
林小满爬到门边，看见一个瘦小的老妇人正蹲在灶前，往铁锅里刮最后一点野菜渣。
她认得这张脸——陈阿婆，这具身体唯一的“亲人”。
三天前，她刚埋了自己唯一的儿子。
如今，和她这个“孤女”相依为命。
“阿婆……”她嗓子发紧，“咱们……真没吃的了？”
陈阿婆抬眼，浑浊的眼里是认命的疲惫：“野菜挖尽了，榆树皮也啃光了。
再过两日，怕是得去挖观音土。”
观音土。
那吃下去会胀腹而死的白泥。
林小满猛地攥紧门框，指节发白。
她不是这时代的人。
她是林小满，现代农学系大三学生，专业课刚考了第一，论文题目是《红薯高产栽培技术在贫困山区的应用》。
她脑子里装着氮磷钾配比、堆肥发酵、间作套种……可在这具身体里，这些知识像被锁住的火种，烧得她心口发烫，却点不着一根柴。
“阿婆，”她忽然说，声音不大，却像刀切过死寂，“我知道后山有片荒地，土是红的，适合种一样东西——能活人的东西。”
陈阿婆愣住：“啥？”
“红薯。”
林小满走出门，阳光刺得她眯起眼，“明天，我带你去挖第一垄。”
---**第二日，后山荒坡。
**天刚蒙蒙亮，林小满就带着陈阿婆和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上了山。
她记得这片地——昨天她“昏睡”时，这具身体的记忆碎片里，曾闪过一个画面：父亲死前，指着后山说：“那土……红得像血，种啥都活。”
她不信鬼神，但她信土壤。
“就这儿。”
她蹲下，抓起一把土，搓了搓，“红壤，偏酸，排水好——最适合红薯。”
陈阿婆半信半疑：“可……哪来的苗？”
“野生的。”
林小满指向坡下一片藤蔓，“看见没？
那爬地的，叶子像马铃薯，但更细长——是野红薯。”
她拨开杂草，果然露出几根细弱的藤蔓，底下藏着拇指大的块根。
“能吃？”
陈阿婆眼睛亮了。
“能。”
林小满点头，“而且，一株能结一大窝。”
她小心挖出几根，捧在手心，像捧着火种。
“咱们先试种一垄，等它发芽，再扩种。”
陈阿婆看着她，忽然说：“满丫头，你咋懂这些？”
林小满一顿。
她不能说“我是穿越的”。
“我……梦见的。”
她抬头，认真道，“梦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子，指着这地，说‘种这个，能活人’。”
陈阿婆信了。
这年头，信梦比信人容易。
两人忙了一上午，翻出一小片地，种下红薯苗。
林小满又教她做简易堆肥——把草木灰、人畜粪便和烂菜叶混在一起，盖上土发酵。
“要等十天？”
陈阿婆皱眉，“咱们撑不到那时候。”
“不用。”
林小满摇头，“咱们先找吃的。”
她带阿婆下山，在溪边找到一片野苋菜，又挖出几根葛根。
“葛根磨粉，能做糊糊。”
她边挖边说，“苋菜煮汤，加点盐，就是一顿饭。”
陈阿婆看着她熟练的动作，眼神渐渐变了。
这孩子，以前只会哭，不会干活。
可现在……像换了个人。
---**第三日，村口。
**林小满正用石臼捣葛根，忽听一阵喧哗。
“让让！
都让让！”
几个汉子抬着个担架过来，上面躺着个七八岁的小孩，脸烧得通红，嘴唇发紫。
“娃子高烧三天了！
郎中说没救了！”
一个妇人哭喊，“谁有法子救救他！”
林小满扔下石杵就冲过去。
她蹲下，摸孩子额头——滚烫。
又扒开眼皮——瞳孔略缩，判断：**高热惊厥前兆**。
“有冷水吗？
快！
拿冷水来！”
她吼。
旁边人愣住，没人动。
“愣着干嘛！
拿水啊！”
她急了，“再烧下去，脑子就坏了！”
终于有人跑回家端来一盆凉水。
林小满撕下自己衣袖，浸湿，敷在孩子额头、腋下、脖子。
“谁家有薄荷？
或者柳叶？
快去摘！”
一个老汉颤巍巍递来一小把干薄荷。
她扔进水里搅匀，继续冷敷。
“还得补水。”
她抬头，“谁家有糖？
没有就盐！
快！”
陈阿婆跑回家，翻出最后一点粗糖。
林小满化开糖水，用小勺一点点喂进孩子嘴里。
她一边操作，一边在心里默念：**物理降温 + 补充电解质 + 保持呼吸道通畅**。
这是现代急诊课的基础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
孩子的呼吸渐渐平稳，烧也退了些。
人群安静了。
“活……活了？”
有人颤声问。
林小满抹了把汗，点头：“命保住了，但还得观察。”
那妇人扑通跪下：“恩人！
你是活菩萨啊！”
林小满扶她起来：“别谢我，谢老天给机会。”
她没说的是，她心里也在打鼓。
她不是医生，她只是农学生。
可在这地方，一点现代常识，就是救命的神术。
---**第西日，傍晚。
**林小满刚给红薯苗浇完水，忽听陈阿婆在门口喊：“满丫头！
来人了！”
她走过去，看见一个男人站在破屋前。
他很高，约莫八尺，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袍，腰间挂个布包，肩上背着个行囊。
剑眉冷目，鼻梁高挺，左眉上有一道浅疤，像刀划过。
他站着不动，却像一柄收在鞘里的剑，沉静而危险。
“游商，路过避雨。”
他声音低沉，像山泉流过石缝，“可否借宿一晚？”
陈阿婆犹豫：“可……咱家没地方啊。”
“草堆就行。”
他淡淡道，“给口剩饭，一文不收。”
林小满盯着他。
这人不像普通游商。
他手指修长，但掌心有茧——不是农茧，是握刀剑的茧。
他站姿笔首，眼神锐利，扫过屋子时，像在评估地形。
“行。”
她忽然开口，“住西屋，草堆我刚晒过。”
男人看她一眼，那目光像冰锥，刺得她一颤。
“多谢。”
他点头，拎起行囊进屋。
陈阿婆拉她到一边：“满丫头，这人……不太对劲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林小满低声道，“但让他住。
我倒要看看，他想干什么。”
---**当夜，雷雨。
**狂风撞着破门，雨点砸在茅草上，像鼓点。
林小满睡不着。
她总觉得那男人有问题。
她悄悄起身，从门缝往西屋看。
男人没睡。
他坐在草堆上，就着油灯，正翻一本薄册子。
灯光下，他侧脸轮廓冷峻，眉头微锁。
忽然，他抬头，目光首首射向门缝。
林小满猛地缩头，心狂跳。
她没被发现。
可她知道——他察觉了。
---**第五日，清晨。
**雨停了。
林小满一早去后山看红薯苗，回来时，见那男人正在灶前摆弄几片茶叶。
“你干嘛？”
她问。
男人头也不抬：“炒茶。”
“你会炒茶？”
“略懂。”
他将茶叶摊在铁锅上，控制火候，“这茶树，是野山茶？”
“后山有片林子，长着些老茶树。”
林小满眯眼，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“气味。”
他淡淡道，“晨露沾叶，有股冷香。”
林小满蹲下，看他手法：**火候精准，翻炒均匀，出锅及时**——专业级。
“你不是普通游商。”
她首视他，“你是谁？”
男人终于抬眼，目光如刀：“你也不是普通村姑。”
空气凝固。
“我叫顾长渊。”
他忽然说，“你呢？”
“林小满。”
“林小满……”他念了一遍，眼神微动，“名字不错。”
林小满没接话。
她心里警铃大作。
这人，太危险。
“你炒的茶，能喝吗？”
她转移话题。
“试试。”
他递来一杯。
茶汤清亮，香气清冽。
她喝一口——**回甘明显，火候极佳**。
“不错。”
她点头，“但火再小半分，能出‘云雾香’。”
顾长渊一愣：“你知道‘云雾香’？”
“我梦见的。”
她一笑，梨涡浅现，“梦见白衣服的女子说，高山云雾出好茶。”
顾长渊盯着她，忽然笑了。
那是林小满第一次见他笑。
冷峻的脸上裂开一道缝，像冰河解冻。
“有意思。”
他低声道，“你这人，真有意思。”
---**第六日，村外溪边。
**林小满正洗野菜，忽听一阵喧哗。
“快看！
林家那破屋冒烟了！”
她抬头，见自家方向升起黑烟。
“糟了！”
她扔下菜就跑。
等她冲回村口，只见自家破屋前围了一圈人。
王癞子——村里有名的地痞，秃头斜眼，正叉腰大笑：“烧个草堆咋了？
吓成这样！”
地上，一堆灰烬冒着残烟，正是她晒的红薯藤。
“那是我的堆肥料！”
林小满冲过去，“你干嘛烧它？！”
“谁让你占我家山头种东西！”
王癞子啐一口，“那地，是我家的！”
“荒地无主，谁开谁种！”
林小满怒。
“村规是你定的？”
王癞子逼近，“小寡妇，识相的，晚上来我家……我让你种。”
人群哗然。
林小满气得发抖。
她知道这时代对寡妇的恶意。
可她不怕。
“好啊。”
她忽然笑，“今晚，我去。”
王癞子一愣：“真的？”
“但有个条件。”
她逼近，“你得先喝一碗我熬的‘安神汤’，保证睡得香。”
王癞子淫笑：“行！
今晚我备酒！”
人群散去，陈阿婆拉她：“满丫头，你不能去！”
“我不去。”
林小满冷笑，“我让他去见鬼。”
她回屋，从墙角陶罐里摸出半块玉佩——冰凉，上面刻着一个“林”字。
她盯着它，忽然想起昨夜梦：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子，站在火里，嘴唇开合，却听不见声音。
只有那玉佩，在火光中发着微光。
“妈……”她喃喃，“你在告诉我什么？”
---**第七日，深夜。
**林小满没去王癞子家。
她等他喝完“安神汤”——其实就是加了巴豆粉的野菜汤——后，悄悄点燃他家柴堆。
火光冲天。
“走水啦！”
她大喊。
全村人惊醒，提水救火。
王癞子捂着肚子从屋里冲出，跪地狂吐，裤裆一片污秽。
“谁干的？！”
他嘶吼。
林小满站在人群里，淡淡道：“天雷劈的。
许是嫌你脏。”
人群哄笑。
王癞子指着她：“你！
你害我！”
“我害你？”
林小满冷笑，“你烧我堆肥，想霸占荒地，还言语轻薄。
若非天雷报应，我倒要问问，村长在哪儿？”
村长老李头咳嗽两声：“荒地……谁开谁种，是村规。”
王癞子哑口无言，被众人指着鼻子骂，灰溜溜逃走。
---**第八日，清晨。
**林小满正在给红薯苗浇水，忽听陈阿婆喊：“满丫头！
来人了！”
她抬头，见顾长渊站在田埂上，手里提着个布包。
“给你的。”
他递来。
她打开——是十斤白米，还有一小包盐。
“干嘛？”
她警惕。
“谢你留宿。”
他淡淡道，“还有……你炒茶的手艺，我记下了。”
林小满一愣。
她没炒过茶。
“你……看到我试火候了？”
她问。
“嗯。”
他点头，“你懂茶。”
两人对视，心照不宣。
“米，我不能白拿。”
她说，“用东西换。”
“换什么？”
“我教你种红薯。”
她指向田垄，“能活人的东西。”
顾长渊看着那细弱的藤蔓，忽然笑了：“好。”
---**第九日，后山。
**林小满教他翻地、起垄、插苗。
顾长渊学得极快，动作利落。
“你以前种过？”
她问。
“没有。”
他头也不抬，“但道理相通——**布局，控火候，等时机**。”
林小满一怔。
这话，像在说兵法。
“你到底是谁？”
她忍不住问。
顾长渊停下锄头，抬头看她：“一个……想找活路的人。”
风掠过荒坡，卷起几片枯叶。
他站在田垄上，像一柄出鞘的剑。
而她，像一株刚从冻土里钻出的草芽。
饿不死，就不算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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