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廿三，祭灶日。
鹅毛大雪连下了三日，将整个京城裹得银装素裹，连空气里都飘着冰碴子的冷冽。
镇国公府后院的角门却虚掩着，门轴上的积雪被反复碾过，结成一层滑溜溜的冰壳，显见得夜里有人频繁出入。
沈微婉蜷缩在柴房最里侧的草堆上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根本抵不住穿堂风，冻得她指尖发紫，牙齿都在打颤。
她刚把最后一点炭火拨进破陶盆里，就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，伴随着婆子尖利的呵斥。
“死丫头！
还愣着干什么？
赶紧起来梳洗，今日可是你天大的福气！”
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不由分说地拽起她，粗糙的手像铁钳似的掐着她的胳膊。
沈微婉踉跄了几步，冻得发僵的身子撞到柴堆上，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，却只能咬着唇不敢作声。
她是镇国公府的庶女，生母早逝，自小就在嫡母柳氏的磋磨下长大，名义上是公府小姐，实则与下人无异。
今日这般阵仗，她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。
被拖拽着穿过抄手游廊时，沈微婉瞥见正院方向张灯结彩，红绸子在白雪映衬下格外刺眼。
她猛地想起，今日是嫡姐沈清瑶出嫁的日子——嫁给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七皇子，萧玦。
七皇子萧玦，战功赫赫，俊美无俦，是京中贵女趋之若鹜的良人。
可谁都知道，这位七皇子在半年前的北境之战中伤了腿，如今不良于行，性情也变得暴戾乖张，上个月还杖毙了一个不小心打碎他药碗的侍妾。
嫡姐沈清瑶自小骄纵，如何肯嫁一个瘸子？
沈微婉的心沉到了谷底，被婆子强行按坐在妆镜前。
镜中的少女面色蜡黄，瘦得脱了形，唯有一双眼睛黑亮如星，此刻却盛满了惊恐与绝望。
“沈微婉，你也别怪夫人心狠。”
一个管事嬷嬷拿着大红嫁衣走进来，语气冰冷，“谁让你娘当年抢了夫人的恩宠？
如今让你替清瑶小姐出嫁，也算是偿还了。”
“不……我不嫁！”
沈微婉挣扎着想要起身，却被婆子死死按住。
“由不得你！”
嬷嬷冷笑一声，“你若乖乖听话，往后在七皇子府里好歹有口饭吃。
若是敢闹，夫人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！”
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，刺穿了沈微婉最后的希望。
她知道，嫡母柳氏向来心狠手辣，说得出就做得到。
婆子们粗暴地扒掉她身上的旧棉袄，将那件绣着龙凤呈祥的大红嫁衣套在她身上。
嫁衣针脚细密，金线闪耀，衬得她那身单薄的里衣愈发寒酸。
可沈微婉只觉得浑身冰冷，那厚重的绸缎像枷锁一样，勒得她喘不过气。
梳头嬷嬷拿着桃木梳，粗鲁地扯着她的头发，将她原本简单的发髻梳成繁复的新娘髻，插上沉重的凤冠。
冰冷的珠翠贴在皮肤上，冻得她一哆嗦。
“记住，从你踏出这扇门起，你就是沈清瑶。”
管事嬷嬷凑近她耳边，压低声音威胁道，“若是敢露出半点破绽，不仅你要死，你那在庄子上苟延残喘的弟弟，也别想活！”
弟弟！
沈微婉的身子猛地一僵。
她还有个年幼的弟弟，自小体弱，被柳氏打发到京郊的庄子上，说是养病，实则与流放无异。
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。
为了弟弟，她不能死。
泪水在眼眶里打转，却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。
她抬起头，望着镜中那个陌生的新娘，眼神一点点变得麻木，最后只剩下死寂般的平静。
“时辰到了，上轿！”
外面传来喜娘高亢的声音。
婆子们推搡着她，将她塞进了那顶八抬大轿。
轿帘落下的瞬间，沈微婉听见了嫡母柳氏与嫡姐沈清瑶在廊下的低语。
“娘，真的要让她替我嫁过去吗？
那可是七皇子府……”沈清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。
“放心，一个庶女罢了，死了也不可惜。”
柳氏的声音阴冷，“等过些日子，娘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，比那个瘸子强百倍！”
轿身猛地一晃，抬了起来。
沈微婉坐在轿中，听着外面喧天的锣鼓和鞭炮声，只觉得无比讽刺。
这场盛大的婚礼，于她而言，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，一场通往未知深渊的献祭。
雪花从轿帘的缝隙里钻进来，落在她的手背上，冰凉刺骨。
七皇子萧玦……那个传闻中杀人如麻、性情暴戾的瘸子……等待她的，会是什么？
轿子一路颠簸，不知走了多久，终于在一处府邸门前停下。
沈微婉被喜娘搀扶着下了轿，脚下踩着红毡，一步步走进这座朱门高墙的七皇子府。
府里的喜庆布置与镇国公府如出一辙，红绸漫天，灯笼高挂，可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。
下人们脸上没有丝毫喜气，一个个低着头，大气都不敢喘。
拜堂仪式简单得近乎潦草。
沈微婉低着头，只看见身前那人穿着一身大红喜服，身形挺拔，可站姿却微微有些倾斜，右手下意识地扶着左腿——他果然是瘸的。
她甚至没能看清他的脸，就被送入了洞房。
婚房布置得极尽奢华，红烛高燃，映得满室通红。
沈微婉坐在铺着鸳鸯锦被的婚床上，头上的凤冠压得她脖子发酸，身上的嫁衣厚重闷热，可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，红烛燃了一截又一截，门外始终没有动静。
他不会来了吗？
沈微婉心里掠过一丝侥幸，又很快被更深的恐惧取代。
他是在故意冷落她？
还是在酝酿着什么更可怕的事情？
就在她心神不宁之际，“吱呀”一声，房门被推开了。
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，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。
沈微婉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，心脏狂跳不止，连呼吸都忘了。
一双穿着云纹锦靴的脚停在了她的面前。
接着，头上的红盖头被人猛地掀开。
沈微婉闭了闭眼，再睁开时，撞进了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。
眼前的男人约莫二十三西岁年纪，剑眉入鬓，鼻梁高挺，薄唇紧抿，五官俊美得近乎凌厉。
只是他的脸色苍白，唇色偏淡，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。
他微微垂着眼，目光落在她脸上，带着审视，带着冷漠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厌恶？
他就是萧玦。
沈微婉的心跳漏了一拍，下意识地垂下眼帘，不敢与他对视。
萧玦没有说话，只是静静地看着她，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，她的嫁衣，最后停留在她微微颤抖的手上。
“镇国公府的千金？”
他开口了，声音低沉沙哑，带着酒后的慵懒，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，“沈清瑶？”
沈微婉的身子猛地一僵，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。
是承认，还是否认？
承认了，她就是那个骗婚的庶女，以欺瞒皇室之罪，必死无疑。
否认了，她就必须顶着沈清瑶的名字，在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身边，步步为营，如履薄冰。
就在她犹豫不决之际，萧玦忽然冷笑一声，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，力道之大，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。
“抬起头来。”
沈微婉被迫抬起头，对上他冰冷的视线。
他的手指冰凉，带着酒气，触感让她一阵战栗。
“本王听说，沈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，性子更是温婉柔顺。”
萧玦的目光扫过她蜡黄的脸颊，破旧的里衣袖口，嘴角勾起一抹嘲讽，“怎么？
镇国公府连件像样的里衣都给不起你？
还是说……”他的声音顿了顿，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：“你根本就不是沈清瑶？”
轰！
沈微婉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，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。
他发现了？！
他怎么会发现的？！
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，嘴唇哆嗦着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萧玦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，眼中的嘲讽更浓了。
他松开手，后退一步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，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：“说吧，你是谁？
为什么要替沈清瑶嫁过来？”
红烛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，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投射在墙壁上，像一头蛰伏的猛兽，随时可能扑上来，将她撕得粉碎。
沈微婉缩在婚床上，看着眼前这个气场强大、眼神冰冷的男人，知道自己己经没有退路了。
可她该怎么说？
说自己是被嫡母逼迫的庶女？
说镇国公府视她如草芥？
这些话，他会信吗？
就算信了，以他暴戾的性情，会不会当场就杀了她，再去镇国公府问罪？
那样的话，不仅她会死，弟弟也……不行，绝对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！
沈微婉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她抬起头，迎上萧玦的目光，眼中虽然还有惧意，却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。
“殿下既然己经猜到了，又何必再问？”
她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，“无论我是谁，从踏入这府门的一刻起，就是殿下的人了。”
萧玦挑了挑眉，似乎有些意外她会这样说。
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，像是在看一只试图挣扎的猎物。
“哦？
本王的人？”
他嗤笑一声，“你可知欺瞒本王，是什么下场？”
沈微婉的身子抖了一下，却还是咬着牙说道：“妾身不知。
但妾身知道，殿下若是杀了妾身，这门婚事就成了笑话，镇国公府固然会受牵连，殿下脸上也未必好看。”
她赌了。
赌他身为皇子的骄傲，赌他不会让自己成为京中笑柄。
萧玦的眼神沉了沉，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好几度。
他死死地盯着沈微婉，仿佛要将她看穿。
婚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，只有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。
沈微婉的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，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。
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，萧玦忽然移开了视线，转身走到桌边，拿起桌上的酒壶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。
“你倒是比沈清瑶那个草包，有几分胆色。”
他仰头饮尽杯中酒，声音听不出喜怒，“从今日起，你就顶着沈清瑶的名字，在这府里待着。”
沈微婉猛地抬起头，眼中闪过一丝惊讶。
他……就这么放过她了？
“别高兴得太早。”
萧玦转过身，目光冷冷地落在她身上，“本王留着你，不是因为你这张嘴，而是想看看，镇国公府到底在玩什么把戏。”
“你给本王记住，在这府里，你连条狗都不如。”
他的声音像淬了冰，“若是敢耍半点花样，本王有的是法子，让你生不如死。”
说完，他不再看她，转身大步走出了婚房，留下沈微婉一个人，在摇曳的烛火中，望着他离去的背影，久久无法回神。
生不如死……这西个字，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心上。
她知道，这仅仅是个开始。
她在七皇子府的日子，注定不会好过。
可她别无选择。
为了弟弟，她必须活下去，哪怕是像蝼蚁一样，在这座吃人的府邸里，艰难地挣扎求生。
窗外的雪还在下，寒风呜咽着，像是在为她这无望的未来，奏响一曲悲凉的挽歌。
而沈微婉不知道的是，她这场被迫的替嫁，不仅改变了她的命运，也将在不久的将来，掀起一场席卷整个京城的惊涛骇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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