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,浓得化不开。
没有喜乐,没有喧闹。
只有一顶猩红的轿子,悄无声息地穿过宋府那高大得如同兽口的黑漆大门。
轿帘上绣着的鸳鸯,在惨淡的月光下,扭曲得像垂死的爬虫。
卢秋心坐在轿中,身体随着轿子的晃动微微摇摆。
指尖冰凉。
大红盖头遮住了视线,只有鼻尖萦绕不散的气味——陈旧木料的腐朽气,轿夫身上的汗酸气,还有……一丝极淡的,若有若无的血腥气。
她闭了闭眼,清末庐州商贾之女--秋芳,一个被家族用来巴结权贵,扔出来“冲喜”的棋子。
“姑爷是宋家三少爷,宋行修。”
媒婆谄媚的声音还在耳边响,“那可是京城数得着的人物!
就是……就是前些日子突发恶疾,病得重了些。
小姐过去,是享福的!”
享福?
卢秋心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,什么样的“福”,需要深夜悄无声息地抬进来?
连最基本的拜堂礼都省了?
轿子猛地一顿,落地。
轿帘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,冷风灌入。
“三少奶奶,到了。”
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,像钝刀刮过骨头,“请下轿。”
卢秋心自己抬手,掀开了盖头,动作干脆,没有半分新嫁娘的羞涩与不安。
眼前是一个极其荒凉的院落,枯草过膝,残破的灯笼在风中摇晃,投下鬼影般的光。
一座孤零零的房子矗立在院子深处,门窗紧闭,像口巨大的棺材。
引路的老仆佝偻着背,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,灯光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。
“三少爷喜静,院子里没留什么人。
少奶奶以后也需谨记,莫要喧哗。”
老仆头也不回,声音平板。
卢秋心没应声,目光锐利地扫过西周。
地面,窗棂,墙角。
太干净了,不是整洁,而是一种……刻意抹去生气的死寂,连虫鸣都听不见。
走到主屋前,那股味道更重了。
浓烈的草药味,混杂着更清晰的……血腥。
还有,一种难以言喻的,类似东西腐烂的沉闷气息。
老仆推开沉重的木门,发出“吱呀——”一声长响,在静夜中格外刺耳。
“少爷就在里面。
少奶奶,请吧。”
屋内,只点了一盏油灯,光线昏暗。
房间极大,陈设却简单得近乎空旷,最里面是一张雕花大床,厚重的帐幔垂落,遮得严严实实。
“滚出去。”
一个声音从帐幔后传来,嘶哑,干涩,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。
像毒蛇滑过肌肤。
卢秋心站在原地,没动。
老仆却像是习以为常,躬身道:“三少爷,新夫人己经到了。
老奴告退。”
说完,竟毫不迟疑地退了出去,并轻轻带上了门。
“咔哒。”
落锁的声音。
卢秋心瞳孔微缩。
把她和一个“病重”的男人,锁在这充满不祥气息的房间里?
她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寒意,目光再次扫过房间。
桌椅摆放的位置。
地面灰尘的痕迹,空气中尘埃的浮动。
最后,她的目光定格在那张床上。
“我说,滚出去。”
帐幔后的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一丝不耐,和隐晦的暴戾。
卢秋心非但没滚,反而向前走了几步,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。
“看来,卢家是送了个聋子过来。”
那声音冷笑。
卢秋心在离床榻五步远的地方停下,这个距离,她能更清晰地闻到那股味道,血腥味,似乎就是从帐幔后透出来的。
“我不是聋子。”
她开口,声音清冷,平稳,“我只是在想,一个病重到需要冲喜的人,中气似乎还挺足。”
帐幔后沉默了一瞬。
随即,是更冷的讥讽:“牙尖嘴利。
不怕我杀了你?”
“怕。”
卢 秋心实话实说,“但比起你,我更怕门外那个锁门的老仆,和这座院子里无处不在的‘眼睛’。”
她顿了顿,补充道:“而且,杀了我,你这‘病’,还怎么装下去?”
帐幔猛地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掀开一道缝隙!
黑暗中,一双眼睛亮得惊人。
如同蛰伏的猛兽,充满了审视、警惕,和毫不掩饰的杀意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,” 卢秋心毫不畏惧地迎上那双眼睛,尽管心跳如擂鼓,语气却依旧冷静,“你在装病。
至少,不像外面传的那样,瘫痪濒死。”
“何以见得?”
“呼吸。”
秋芳道,“一个真正病入膏肓、无力起身的人,呼吸不可能像你这样绵长、平稳,甚至带着一种刻意控制的节奏。
你在戒备。”
帐幔后的目光锐利如刀,仿佛要将她剥皮拆骨。
卢秋心继续道:“还有这房间,太干净了,干净得像舞台。
但角落里有不属于药味的……铁锈味,血腥味,虽然很淡,被草药刻意掩盖过。”
她抬起手,指向床榻下方昏暗的地面:“那里,有一道非常轻微的拖拽痕迹。
新的。
不超过十二个时辰。
有人在这里……处理过什么?”
死一般的寂静。
油灯的灯花“噼啪”爆了一下。
那双眼睛里的杀意,几乎要实质化。
良久。
“卢秋心。”
他慢慢念出她的名字,像在品味,“庐州商贾之女,胆小怯懦,目不识丁。”
他嗤笑一声:“看来,卢家送来的货,不对版。”
“彼此彼此。”
卢秋心淡淡道,“宋三少爷的‘病’,也很不对版。”
她向前又走了一步,几乎能感受到帐幔后传来的压迫感。
“我对你的秘密没兴趣,我也不想当什么冲喜夫人。”
她盯着那道缝隙里的眼睛,一字一句,“我们做个交易。”
“交易?”
他似乎觉得极其可笑,“你凭什么?”
“凭我能看出你在装病。
凭我能闻到这里的血腥。
凭我现在是唯一被送进来,且被锁在你房间里的人。”
卢秋心语速不快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你需要一个幌子,来掩盖你真正在做的事。
而我,需要活命。”
“我可以配合你,扮演好这个‘冲喜夫人’的角色,帮你麻痹外面那些‘眼睛’。”
她抛出条件,“作为交换,你,保我在这座吃人的府邸里,活下去。”
帐幔后的目光,审视着她,评估着。
危险,极度危险。
卢秋心能感觉到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,她在赌,赌这个男人的理智,赌他需要她这个“意外”带来的价值。
时间,一秒一秒流逝。
终于。
“你最好,真的有用。”
他的声音依旧冰冷,但杀意稍减,“否则……”他的话没说完,但未尽之意,比任何威胁都可怕。
就在这时——“啊——”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,猛地从院子深处传来,划破了死寂的夜空。
是个女人的声音,充满了极致的恐惧。
卢秋心浑身一僵。
帐幔后的男人,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阴鸷。
院外,立刻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和灯笼晃动的光影。
“怎么回事?”
“好像是……井那边。”
“快去看看…”混乱的人声传来。
卢秋心猛地转头,看向紧闭的房门,又迅速回头,看向帐幔。
帐幔己经重新落下,隔绝了那双野兽般的眼睛。
仿佛刚才的一切对话,都只是她的幻觉。
只有那冰冷的警告,仿佛还萦绕在空气中。
“呆在这里,不想死,就别多事。”
卢秋心站在原地,听着门外远去的喧闹,和那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的尖叫。
她缓缓抬起手,按住自己狂跳的心脏。
交易,达成了。
但她也清楚地知道——自己刚出虎穴,又入狼窝。
而且,是更诡异,更血腥的那一个。
这宋府,根本不是什么豪门宅院。
这是一座,张开了巨口的魔窟。
而那声尖叫,只是开席的信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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