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岚镇的雨总是来得黏腻。
顾长卿掀开竹帘时，青布衫角己洇了大片水痕。
他低头看了眼掌心——晨起采药时沾的山泥早被雨水冲净，此刻却泛着极淡的青灰，像被谁用湿布匆匆抹过。
“小卿，把后院的艾草收了。”
里屋传来老掌柜的咳嗽声，“今日雨大，灶房该添把柴。”
“哎。”
顾长卿应了一声，转身时瞥见柜台后悬着的铜铃。
那铃铛是镇西头老匠打的，说是能驱邪，可此刻它没被风吹动，却自己轻轻晃了晃，叮咚一声。
他脚步顿了顿。
雨声里混着别的响动。
不是雷，不是风，是从地下传来的闷响，像有什么东西在泥里翻身，一下，两下，越来越清晰。
顾长卿蹲下身，指尖刚触到青石板缝隙里的泥土，那青灰色便顺着指缝爬上手背，凉得刺骨。
“小卿？”
老掌柜的声音近了，“发什么呆？”
顾长卿慌忙缩回手，在围裙上擦了擦：“没事，地底下…好像有东西在撞。”
老掌柜的手顿在门框上。
这个七旬老人背有些驼，可此刻脊梁挺得笔首，浑浊的眼睛盯着地面：“又听见了？”
“嗯。”
顾长卿点头，“从半月前开始的，起初像虫爬，这两日越来越响。”
老掌柜没说话，转身从药柜顶层摸出个油纸包。
打开是块黑黢黢的石头，表面坑坑洼洼，像被火烧过。
“贴在胸口。”
他把石头塞进顾长卿手里，“今晚别出门。”
石头触肤冰凉，却奇异地压下了指尖的异样感。
顾长卿捏着石头，听见老掌柜低低叹了口气：“你这孩子…天生该吃这碗药饭的，偏生总爱往土里钻。”
午后雨停，顾长卿揣着石头去后院收艾草。
篱笆外的青石路上，几个镇民凑在茶棚下闲聊。
“听说了吗？
南边三十里的鹰嘴崖塌了！”
“莫不是又要闹饥荒？”
“胡扯！
我家那口子在镇公所当差，说是山底下裂了道缝，能看见底下冒绿气儿！”
顾长卿的手一抖，艾草捆子砸在地上。
绿气儿——他昨夜在药铺后窗望见，镇东头的荒地里也有这种光，像鬼火似的浮在草叶上。
“小卿？”
隔壁卖糖葫芦的王婶唤他，“发什么愣？”
“没、没什么。”
顾长卿弯腰捡艾草，石头从怀里滑出来，滚到王婶脚边。
老人弯腰拾起，突然脸色一变：“这石头…哪来的？”
“老掌柜给的。”
王婶攥紧石头，指节发白：“这是当年玄冰阁的镇阁石！
二十年前那场大火，玄冰阁烧得只剩焦土，怎么会有这个？”
顾长卿心头一跳。
玄冰阁？
他在药铺当学徒三年，只听老掌柜提过一次，说是祖上曾在北域第一大派修行。
“许是老掌柜的旧物。”
王婶把石头塞回他手里，压低声音，“你记着，这石头沾了玄冰气，能镇邪祟。
要是再听见地底下有响动…跑！”
傍晚时分，顾长卿在灶房帮老掌柜熬药。
砂锅里飘着苦香，窗外的天阴得沉，像块吸饱水的墨砚。
“咚——”闷响从地下传来，比往日更重。
药罐里的药汁溅出来，在灶台上烫出个焦黑的圆。
顾长卿的手按在胸口，石头还带着体温。
他突然想起午后王婶的话，抬头看向老掌柜：“爷爷，玄冰阁…是不是出过什么事？”
老掌柜正搅着药勺的手僵在半空。
药雾漫上他的脸，遮住了神情，只余下声音发颤：“五十年前，我还是个小药童。
玄冰阁的老阁主闭关冲击命纹境，结果…走火入魔，引来了蚀星气。”
“蚀星气？”
“一种能吞人的黑雾。”
老掌柜放下药勺，目光扫过墙角的药锄，“阁主为了封印裂隙，把自己和整座玄冰阁一起埋进了地底。
后来人们在废墟里挖出块镇阁石，说能镇住地下那东西…再后来，青岚镇就再没闹过怪事。”
顾长卿的呼吸一滞。
他摸出怀里的石头，发现表面的黑灰不知何时变成了暗红，像凝固的血。
“咚——咚——”闷响连成了串，这次不只是地下，连墙壁都在震。
药铺的木梁发出吱呀声，墙角的陶罐噼啪碎裂。
老掌柜猛地站起来，拽着他往外跑：“走！
去镇西头的土地庙！”
两人刚冲出门，身后传来轰然巨响。
顾长卿回头，只见药铺的屋顶被顶飞半丈，泥土夹杂着碎石喷涌而出，其中裹着团幽绿的光——像极了茶棚里镇民说的，鹰嘴崖下的绿气。
“抱紧我！”
老掌柜把他按进怀里，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符纸，“这是当年玄冰阁的避煞符…能撑片刻！”
绿光越来越近，顾长卿闻到一股腐臭，像烂在地里的兽骨。
他眯起眼，看见那些绿光里裹着模糊的人形——是镇东头的张猎户！
还有上周溺亡的周阿婆！
“他们…他们不是死了么？”
顾长卿的声音发颤。
老掌柜没答话。
符纸在两人周围燃起金焰，暂时挡住了绿光的侵蚀。
顾长卿感觉有冰凉的东西顺着脚踝往上爬，像是无数细蛇钻进皮肤。
他低头，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墙上扭曲，和那些绿光里的人影重叠在了一起。
“小卿…”老掌柜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，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，“记住，无论看见什么…别信。”
话音未落，金焰“啪”地熄灭。
绿光里伸出无数枯枝般的手，抓住了老掌柜的脚踝。
老人闷哼一声，被拽进了翻涌的泥土里。
“爷爷！”
顾长卿扑过去，却被另一只手抓住手腕。
他抬头，看见一张肿胀的脸从绿光里钻出——是三天前失踪的李屠夫，眼球己经爆裂，嘴角咧到耳根：“终于…等到新鲜的血了…”顾长卿想挣扎，却发现体内有团热流在窜。
他掌心的石头突然炸开，碎成齑粉，却在炸开的瞬间，一道冰蓝光芒从他心口涌出，冻住了那只抓他的手。
“玄冥…血脉…”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，顾长卿看见自己的指尖凝结出冰晶，那些绿光触到冰晶便滋滋作响，化作黑烟。
他懵懵懂懂地抬起手，冰晶越聚越多，竟在身前凝成了一面冰盾。
“快…跑…”这次说话的是老掌柜的声音，从很远的地方飘来。
顾长卿踉跄着爬起来，身后传来冰盾碎裂的脆响，更多绿光从西面八方涌来。
他跌跌撞撞往前跑，雨又开始下了，混着血的味道，滴在他脸上。
镇西头的土地庙亮着烛火。
顾长卿撞开庙门，扑在蒲团上喘气。
庙祝是个瞎眼老头，听见动静摸索过来：“小卿？
你身上…有玄冰气？”
顾长卿摇头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，只记得老掌柜被拖进了地底，记得那些绿光里的人脸，记得自己手心涌出的冰。
窗外传来乌鸦的啼叫。
顾长卿望着庙外的雨幕，突然听见地下又有闷响——这次更近，就在土地庙底下。
他摸了摸心口，那里还残留着冰晶消散的凉意。
原来，老掌柜说的“该吃这碗药饭”，是这个意思。
原来，他从来都不是普通的药铺学徒。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