烂泥沟的太阳像块被水泡烂的馒头,软塌塌地黏在灰扑扑的天幕上,散发着有气无力的光。
这光照不进叶小龙的破草房,只能在外头的地面上蒸起一股土腥味,混杂着沟里常年不散的霉腐气息,钻入人的鼻腔。
叶小龙缩在草堆里,这草堆是他全部的床铺,己经硬得硌人。
他听着隔壁张寡妇一声接一声的咳嗽,那声音撕心裂肺,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。
她男人去年在山上找吃食时摔断了腿,如今瘫在炕上,连挖野菜的力气都没了。
昨天,他们刚把三岁的小丫头送给了路过山那边的货郎,换回了半袋发霉的玉米面。
那丫头离别时的哭声微弱得像只小猫,一整夜都在叶小龙耳边挥之不去。
他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子,那里己经三天没进过一粒热食,胃囊像被掏空后又塞进一团浸了水的棉花,沉甸甸地坠着,泛着酸涩的绞痛。
喉咙里干得发紧,舌头舔过嘴唇,只能尝到一层苦涩的皮。
他挣扎着伸手,摸到枕头底下——如果那捆硬草能算是枕头的话——小心翼翼地掏出用破布包着的半块糠饼。
糠饼粗糙得像砂纸,混着说不清的杂质。
叶小龙咬了一小口,干硬的糠渣立刻粘在口腔上颚,卡在喉咙眼里。
他猛地咳嗽起来,咳得眼冒金星,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,顺着脏污的脸颊滑落,冲开两道小小的泥沟。
每一口吞咽都像受刑,但这却是他仅有的东西。
“小龙哥。”
破旧的门帘被掀开一条缝,张寡妇的女儿小桃钻了进来。
她瘦小的身子裹在一件宽大得不像样的破袄里,小手紧紧攥着个东西——那是一个烂了一半的番茄,红得有些不正常的汁水从破口处渗出,顺着她冻得通红发肿的手指往下滴。
“我娘说,这个给你。”
小桃的声音细若蚊蚋,眼睛不敢看他,只盯着自己露出脚趾的破草鞋。
叶小龙愣了一下,赶紧接过来。
指尖碰到小桃的手,冰得吓人。
那烂番茄却带着一点古怪的温热。
“你咋不自己吃?”
叶小龙的声音沙哑。
小桃猛地缩回手,像受惊的小兽般后退一步,脖子缩进破袄里:“我娘说,你要上山打猎,得有力气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,“别…别告诉村长,这是我从他家灶灰里扒出来的。”
说完,她扭过头,飞快地跑掉了,瘦小的身影眨眼间消失在门外昏沉的光线里。
叶小龙攥着那个烂番茄,黏腻的汁水沾满了他的掌心。
喉咙里那团浸水的棉花仿佛塞得更紧了,堵得他鼻子发酸。
他盯着那半红半腐的果子,眼前是小桃冻疮遍布的手和畏惧的眼神。
一股蛮力突然从他瘦弱的身体里涌起。
他猛地爬起来,将剩下的那点糠饼和烂番茄一起小心地包回破布,塞进怀里。
然后,他抽出那把磨得发亮的猎刀——这是他爹留下的唯一物件——别在腰间的草绳上,背起空荡荡的竹篓。
今天必须打到点东西。
不只为自己。
也为隔壁那家快要熬不过去的人家。
山上的景象比村里更显荒凉。
树木都秃着黑硬的枝桠,像一只只绝望伸向天空的鬼手。
地上见不到半点绿色,能吃的草根树皮早己被刨挖一空。
风刮过山坳,带着呜呜的哨音,冷得刺骨。
叶小龙拖着虚浮的脚步,睁大一双饿得发昏的眼睛,仔细搜寻着任何可能的活物。
两个时辰过去,竹篓里依旧空空如也。
希望随着日头西斜而一点点流逝,胃里的绞痛和身体的寒冷变本加厉。
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,一抹灰影从前方枯草丛里窜过。
叶小龙屏住呼吸,猎刀悄无声息地握在手中。
他猫着腰,借助嶙峋的岩石缓慢靠近。
那是一只野兔,瘦得可怕,几乎是皮首接包着骨头,肋骨根根清晰可见,显然也饿极了,正费力地啃咬着一段枯死的树根。
叶小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他计算着距离,猛地扑了过去!
一番短暂的挣扎,猎刀精准地落下。
手里抓着这微不足道却足以救命的收获,叶小龙几乎要虚脱。
这兔子虽瘦,熬锅汤也够他和张寡妇家对付一两日了。
一丝久违的暖意还未在他心口化开,一阵低沉而熟悉的嚎叫声突然从侧面传来。
叶小龙浑身一僵,头皮发麻。
是村长家的黑狗“乌云”!
那畜生壮得像头小牛犊,平日里被村长娇惯得无法无天,最爱追咬沟里的孩子,凶悍异常。
此刻,它竟挣断了那根象征性的破绳子,獠牙外翻,涎水横流,一双狗眼死死盯住叶小龙手里的野兔,发出威胁的低吼。
“滚开!”
叶小龙护住野兔,厉声喝道,试图用声音吓退它。
但饥饿显然也让这条恶兽更加狂躁。
它后腿一蹬,猛地扑了上来,速度快得惊人!
尖利的牙齿一口咬住了叶小龙破烂的裤脚,巨大的力量将他拽得一个趔趄,狠狠摔倒在地。
狗嘴里的腥臭气喷在他脸上。
乌云咬住裤脚不放,疯狂地甩着头,把他往路旁长满尖刺的荆棘丛里拖拽。
破布被撕裂,皮肤被尖锐的石子和枯枝划开。
“滚!
畜生!”
叶小龙惊怒交加,摸到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块,用尽全身力气砸向狗头。
“嗷呜!”
乌云吃痛,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,松开了嘴。
但它旋即更加狂怒地人立而起,带着腥风的爪子狠狠刨在叶小龙单薄的肩膀上。
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传来!
叶小龙惨叫一声,感觉肩头火辣辣的,温热的血立刻涌了出来,顺着手臂往下淌,滴落在灰黄的土地上,异常刺眼。
乌云再次扑上,目标依旧是他死死攥着的野兔。
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对村长的恐惧,叶小龙就地一滚,躲开扑击,顺手抓起地上一根干枯坚韧的荆棘条,看准机会,狠狠朝着乌云的身上捅去!
荆棘上的尖刺深深扎进乌云的皮毛,血珠立刻渗了出来。
恶狗发出一声真正痛楚的哀鸣,攻势一滞,夹着尾巴跳开几步,龇牙咧嘴地瞪着叶小龙,似乎没料到这个一向忍气吞声的少年竟敢如此反抗。
“叶小龙!
你个天杀的小杂种!
又在糟蹋我家狗?!”
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不远处传来。
村长叶霸天攥着一根沉甸甸的枣木棍,带着几个闻声赶来的村民,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。
他看见乌云身上扎着的荆棘和血珠,一张横肉遍布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。
叶小龙心里猛地一沉,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:“村长,我没…是它先扑我,咬我……还他娘的嘴硬!”
叶霸天根本不听,劈手就夺过叶小龙紧紧抓着的野兔,狠狠摔在地上,还嫌不解气,又用脚碾了几下,“我家乌云昨儿是不小心撵了张寡妇家的鸡,你个丧门星今天就来报复?
啊?
定是你这瘟神克死的!
自打你爹娘死了,你就克得村里鸡犬不宁!”
野兔瘦小的尸体被踩进泥土里,那点微末的希望瞬间被碾得粉碎。
周围跟来的王二婶、李老棍等村民发出哄笑,眼神里满是麻木的看热闹的兴致。
“可不是嘛?”
王二婶撇着嘴,声音尖刻,“他爹娘死得早,就是个带煞的!
谁沾谁倒霉!”
“就是,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玩意儿,赶紧滚出我们烂泥沟!”
有人跟着起哄。
叶霸天抬起穿着硬底靴的脚,狠狠踹在叶小龙的肚子上。
剧痛瞬间抽空了叶小龙所有的力气,他蜷缩在地上,干呕着,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。
绝望和愤怒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。
那野兔是他用命搏来的,是隔壁小桃一家活下去的希望!
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,猛地爬起来,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小狼,红着眼睛扑向叶霸天,想要抢回那只被踩烂的野兔。
“反了你了!
狗杂种!”
叶霸天没想到他还敢反抗,恼羞成怒,抡起枣木棍就砸在叶小龙的背上。
砰!
沉重的闷响。
叶小龙再次被打趴在地,眼前一阵发黑。
“打死这个碍眼的杂种!
省得在沟里浪费粮食!”
叶霸天怒吼。
周围的村民像是得到了指令,又或是被血腥激发了某种恶念,一涌而上。
有人拽他的胳膊,有人踢他的腿,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瘦弱的身体上。
疼痛从西面八方传来。
在混乱的拳脚和咒骂的间隙里,叶小龙的目光透过人群的缝隙,猛地看到了不远处一棵枯树后面,躲着那个小小的身影。
是小桃。
她冻得发紫的小手紧紧攥着那个从灶灰里扒出来的、烂了一半的番茄,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恐的泪水,正无声地看着他,看着这场针对他的暴行。
那一刻,所有的疼痛、屈辱、饥饿、寒冷,仿佛都凝固了。
世界变得寂静无声。
一个清晰无比、冰冷彻骨的念头,从他灵魂最深处猛地跳了出来,带着绝望的血色和决绝的疯狂。
要么死在这里,像条野狗一样被他们活活打死。
要么…不再跪着!
“放开我!”
叶小龙猛地发出一声嘶哑的、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,身体里竟然爆出一股短暂的气力,猛地推开了揪住他的两个人,撞开一个缺口,朝着村后的荒山拼命跑去!
“狗日的!
还敢跑!
抓住他!
往死里打!”
叶霸天的怒吼和村民们的叫骂声在身后响起,脚步声密集地追来。
叶小龙什么都不顾了,只是拼命地跑。
肩膀的血越流越多,视线开始模糊,肺像破风箱一样嘶鸣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。
他只知道不能停下,停下就是死。
不知不觉,他跑到了村后最高的那座荒山的山顶边缘。
脚下,是深不见底的裂谷,灰白色的雾气在谷底缭绕,看不到底。
身后,叫骂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,己经能看到叶霸天那张狰狞的脸。
前无去路,后有死敌。
叶小龙回头,最后看了一眼追来的众人,看了一眼这个他出生、却从未给过他一丝温存的烂泥沟。
然后,他纵身一跃,跳下了那云雾缭绕的深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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