报告厅内灯光渐暗，唯有讲台被一束冷白光照亮。
空气里弥漫着学术会议特有的肃穆与期待，低语声在座位间流动，如同暗潮。
沈未央站在讲台侧边，微微垂眸。
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套裙，衬衫纽扣系到最上一颗，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，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下颌线。
她的姿态挺拔而不僵硬，神情平静得像一汪不见底的湖水，仿佛即将面对台下数百位天体物理学界同僚的人不是她。
会议主席简短介绍完毕，念出她的名字和头衔：“下面有请国家天文台的沈未央博士，为我们带来‘基于积分场光谱的高红移星系动力学研究’的报告。”
掌声响起，规律而克制。
沈未央稳步走向讲台中央，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。
她没有寒暄，没有微笑，目光扫过台下，如同掠过一片无人的旷野。
“谢谢主席。
各位同仁，下午好。”
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，清澈、平稳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调，像敲击玉石发出的声响。
“今天我汇报的工作，主要围绕我们利用最新观测数据，对高红移星系中暗物质分布与恒星形成活动关联性的一些新约束。”
PPT翻页，复杂的公式、模拟图像和光谱数据布满屏幕。
她开始阐述，语速不疾不徐，逻辑缜密如精密的仪器。
每一个术语的使用都精准无比，每一个结论的推导都无懈可击。
她偶尔会用激光笔在关键数据上画一个圈，红色的光点稳定地停留在屏幕上，没有丝毫晃动。
台下很安静，只有纸张翻动和偶尔的咳嗽声。
许多听众身体前倾，专注地跟着她的思路。
这就是沈未央的风格——绝对清晰，绝对严谨，绝无冗余。
有人欣赏，有人觉得缺乏感染力，但无人能否认其内容的扎实与深刻。
报告厅后排的阴影里，顾夜白几乎屏住了呼吸。
他坐在角落的位置，目光紧紧锁在讲台那个清冷的身影上。
十年了。
他见过她高中时穿着宽大校服、抱着厚厚竞赛题集的模样，见过她大学时在图书馆角落蹙眉沉思的侧脸，而此刻台上的她，褪去了些许青涩，那份专注与智慧却愈发耀眼，像一颗经过漫长漂泊终于进入稳定轨星辰，沉静地散发着自身的光芒。
他看着她条分缕析地展示研究成果，应对提问时简短而切中要害的回答，那份举重若轻的从容，让他胸腔里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情绪，混杂着骄傲、渴望和一种经年累月的酸楚。
“……因此，我们的观测结果倾向于支持冷暗物质模型在该红移处的预言，并对反馈模型的强度提出了新的限制。”
沈未央做出总结，微微颔首，“谢谢。”
掌声比之前热烈了许多。
她清晰地解答了几个尖锐的提问，语气依旧平稳无波，首到会议主席表示感谢，她才再次欠身，走下讲台。
灯光亮起，会议进入茶歇时间。
人群开始流动，咖啡和茶点的香气弥漫开来。
沈未央没有立刻融入人群，她走到角落的长桌边，为自己倒了一杯清水，小口啜饮着，目光掠过喧闹的人群，似乎有些放空，又像是在思考刚才讨论中的某个细节。
“未央。”
一个声音在她身侧响起，低沉而温和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沈未央转过头。
站在面前的男人很高，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，身姿挺拔。
他的眉眼英俊得有些惹眼，此刻正专注地看着她，眼底藏着复杂难辨的情绪。
她认出了他。
顾夜白。
高中时低她两届的那个总喜欢找各种问题来问她的男生。
据说后来他去了国外顶尖大学读建筑，成绩斐然。
她略微点了点头，算是回应，表情没有任何变化，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，或者一个偶尔跳出的、无关紧要的数据点。
“你的报告很精彩。”
顾夜白微笑起来，努力让语气显得自然随意，“虽然很多细节我己经跟不上了，但能感觉到是突破性的工作。”
他乡遇故知，本该是件带点温情的事。
但沈未央的反应却平淡得像在实验室记录观测数据。
“谢谢。”
她吐出两个字，礼貌而疏离。
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两秒，似乎确认了身份信息后，就失去了继续交流的兴趣。
她转而看向手腕上的表，计算着茶歇剩余的时间。
顾夜白的心微微沉了一下，但很快又被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无奈取代。
他习惯了。
她总是这样，她的世界似乎被一层透明的壁垒包裹着，里面是浩瀚的星辰宇宙、复杂的公式数据，外人很难闯入，而她似乎也从未留意过壁垒外注视着她的目光。
他试图寻找话题：“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。
这个会议好像跨了不少领域。”
“嗯。
主办方希望促进交叉学科交流。”
她回答得如同会议手册上的官方介绍。
一阵短暂的沉默。
顾夜白看着她清冽的侧脸，许多话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
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？
她大概会回答“很好”。
问她还记不记得以前……？
她可能真的需要花时间“检索”一下。
他最终只是说：“我去年回国发展了，现在主要在B市。”
“哦。”
沈未央应了一声，似乎觉得需要补充点什么，基于基本的社交礼仪，“恭喜。”
顾夜白几乎要苦笑出声。
恭喜什么？
恭喜他回国？
还是恭喜他发展？
就在这时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笑着走了过来：“沈博士，刚才你提到的那个速度弥散度的问题，我还想再和你探讨一下……”沈未央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，那种淡漠的神情被专注和兴趣所取代，仿佛终于切换到了她熟悉和舒适的模式。
“李教授，”她立刻转向老者，语气依旧平稳，但能听出细微的尊重和投入，“您请说。”
顾夜白知道自己该退场了。
他看着她迅速沉浸入专业的讨论中，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冷淡，却又因思想的流动而熠熠生辉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心底翻涌的失落感，轻声说：“那不打扰了，再见，未央。”
沈未央正听到老教授的问题，闻言只是极快地将目光扫过来一下，微一颔首，便又重新投入到与教授的讨论中。
那眼神分明表示，她的注意力己经完全转移，他的存在如同空气中的微尘，不再具有任何信号意义。
顾夜白站在原地看了她几秒，才转身融入流动的人群。
背影挺拔，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寂寥。
茶歇结束的铃声响起。
沈未央与李教授的讨论告一段落，她回到自己的座位，拿出笔记本，翻到新的一页，准备记录下一场报告的内容。
她的思绪己经完全被刚才讨论中提到的那个观测误差问题所占据，手指无意识地在纸页边缘轻轻敲击着。
至于刚才那个和她打招呼的、名叫顾夜白的旧识，就像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，甚至未能激起一丝涟漪，就己沉入她思绪的湖底，不见踪影。
她的宇宙里，星辰的运行、数据的验证，永远优先于所有模糊难辨的人间琐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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